一七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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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边的月亮只是一弯钩,沈书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,他大字型摆在地上,耳朵里嗡嗡的声音慢慢减弱。
    几步外的火光熄灭。
    穆玄苍的腿停在沈书面前,他伸出来一只手。另一只手轻轻一扬,最后一只狼发出哀叫,落在地上,四肢不住弹动。
    马秀英吓得不轻,姚大夫为她施针,穆玄苍去附近找马。
    “沈公子也来两针?”姚大夫走到沈书面前。
    沈书力竭地摆了摆手,他现在浑身都沉浸在巨大的松弛感中,眼神也显得木然。香红端来一碗热汤,沈书闻出了酒味,端来喝下。
    便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意在四肢百骸里窜动,沈书感觉好多了,他叫上周清,将死去的狼搬在一起,粗粗一数,竟有六十余只。
    沈书突然扭过头,看了周清一眼。
    周清瑟缩地似乎想往后退,被沈书抓住肩膀,眼神剧烈闪烁,才定住了脚步,讷讷道:“少、少爷,这些怎么办?”
    “留在这里,还归天地。”沈书微微一笑,“想不到你这么勇敢,是个好样的。”
    周清脸上微红,抬手摸了一下耳朵。
    “也没有……”
    “下次别这么笨了,除非真的别无选择,活着才是最重要的。”沈书拍了两下周清的肩膀,走回到马车前。狼没能吃掉一整匹马,马已经死了,浑身血肉模糊,散发出浓烈的腥味。沈书爬到车上,检视钱箱,除了几道爪痕,并无损伤。被褥软枕散了一车厢,是一番搏命留下的痕迹,沈书将褥子和软枕整齐叠好,归位,这时,一只墨绿色的绣花枕头上,微微潮湿的痕迹令沈书一恍神。
    他用手摸了一下,有些不平的触感,食中二指于鼻下停顿了片刻。沈书心内剧震,眉头紧锁起来。
    是血。
    ·
    扑棱棱四只灰色信鹞从和阳都元帅府中飞出,在长空之中,化为虚点。
    “姑娘,夫人请您过去说话。”郭清月的贴身婢女快步走来,低声对她说。
    未出孝期,郭清月一身素衣,鬓边白花衬着一头乌发,更显得如同开早了的迎春花,俏丽之中,别有可怜。
    “来。”小张夫人朝她伸手。
    郭清月便起身坐到小张夫人身边的脚踏上,侧倚在她腿边,她的手落入她母亲的手,被捏得有点疼,但她只是由母亲握着,无半点挣扎。
    “母亲唤女儿前来,不知是为何事?”郭清月抬起头,柔声问小张夫人。
    小张夫人痴痴地看了她一会,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眉棱,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子,继而来到郭清月的唇边。
    “胭脂也不用?”小张夫人问。
    “居丧期间,女儿思念父亲,无心顾及妆容。”郭清月低垂下双眸。
    “你想他了?”
    郭清月点了点头,继而听见她母亲叹了口气:“你搬过来,陪我住几日吧。”
    郭清月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小张夫人。
    小张夫人却没有看她,而是盯着不远处一扇七宝屏风,她另一只手覆到郭清月的手背上,手心里冒虚汗。
    “那扇屏风,原来就摆在你父亲的病榻前,我将它留下来,放在我的房中,夜里吹了灯,看着它,我就想知道,老爷最后的日子里,晚上醒过来,看见的是不是也是一般景象。”
    郭清月抬手拭泪,哽咽道:“娘,死者长已矣,爹不想看您如此哀毁伤身。”
    “你说。”
    郭清月的手突然被小张夫人一把抓紧,疼得她脸上变色,蹙眉叫道:“娘,您捏疼我了。”
    “我问你。”小张夫人没有松手,反而瞪大了眼睛,手上力道更重,“好女儿。”她轻轻喘息,松开五指,手指搭在郭清月娇嫩的脸颊上,“你告诉我,你爹是不是已经同先头那位夫人团聚了?是不是?”
    “娘!”郭清月不禁害怕起来,一迭声地说,“没有的事,父亲最疼爱的只有您一人。”
    笑意尚未抵达小张夫人的眼底,泪珠却滚到她嘴里。小张夫人紧紧看着女儿,迫切地逼问她:“你知道?你怎么知道?你父亲同你说过?”
    不等郭清月说话,小张夫人自言自语起来:“你父亲最疼你,想是把心里话都对你说了。这么多年都是我与你父亲相伴,夜里起来端茶倒水,日日相对,服侍周到。你舅舅人才出众,做了他的左膀右臂。”她看了一眼郭清月,“我还给他生下了你这么孝顺的女儿,只有女儿是最贴心的,他一直就想要一个女儿,是我给他生的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父亲心中,唯有母亲一人。”郭清月试探地伸出一只手,见小张夫人没有警觉,便试着将她的头揽在自己怀里,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坐到榻上,扶她母亲靠在她柔软的胸怀中,轻轻哄她,“父亲枕边,永远只会有母亲您,到了下边儿,他也会在奈何桥上,等您一块儿喝那碗孟婆汤。”
    小张夫人倏然抱紧郭清月的腰,嚎啕大哭起来。
    郭清月对婢女使了个眼色,手轻轻抚着她母亲披散的头发,轻声支使婢女去取来梳子,温柔地替小张夫人梳顺了头,渐渐地,她怀中没了动静,只有平静规律的呼吸声。
    郭清月轻轻哼起了年幼时母亲哄她睡觉的歌谣,出了一会神,扶小张夫人就在榻上躺下,替她盖好被子,这才离开。
    出外,郭清月找来日常服侍小张夫人的婢女,询问她的衣食起居。
    “让府里的大夫都多照看母亲的身子些。三哥昨日可来探望过母亲?”
    婢女恨恨道:“他又不是夫人亲生,尽顾着笼络军队里的几位将领,成日组局请他们吃酒玩乐,一个月不过来看望夫人一两次而已。”
    “二嫂嫂呢?”
    “昨日来问过安。”婢女语气缓和了些。
    郭清月转过身来,面对婢女又问:“姐夫那个外甥,可来过?”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婢女低垂着头,避开了郭清月的视线。
    “我看后宅似乎是少了一些下人?”郭清月道,“前线战况激烈,我想在府里建一座庵堂。”
    婢女大惊:“姑娘要出家?”
    “自然不是。”郭清月扭头看了一眼小张夫人的房门,“为将士们祈福,也为我母亲求福。外头的事情我们不方便,你替我请朱文忠午后来一趟,我好请他去访几个念经灵验的僧人。”见婢女似乎有话要说,郭清月笑道,“我来托他,才显得郑重,以免他敷衍了事。”
    由不得婢女犹豫,郭清月拿定了主意,带身边人回房去清点贴身之物,统统搬到小张夫人院内。
    ·
    天际盘桓许久的信鹞听见哨声,飞扑而下,收起双爪,堪堪扑落在杂草凌乱的地上。
    “元帅,我去。”穆华林收起弓,背在身后,上前捉住信鹞,从信鹞卷曲的爪上绑着的竹筒里抖出纸条。
    随他一挥手,信鹞飞上不远处的粮车,尖利的喙在板车缝隙中寻找吃食。
    “又来了。”朱元璋接过字条,示意穆华林看,只见又有三只信鹞落下。
    穆华林上前去依次取下信鹞身上所带的纸条。
    朱元璋扫了一眼,先时还在乐陶陶与亲随议论战局,神色突然凝重起来。他左右俱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,李善长领头告辞,一众幕僚俱散去。
    穆华林随朱元璋入内,跪坐在朱元璋对面,二人之间隔着一条书案,朱元璋面前是那四张一模一样的字条。字迹他不认识,落款他却认识。
    “还是你建议冯国用练信鹞,着实有用,比平地送信来得快。”朱元璋看一眼对面坐的蒙古人。
    蒙古人不卑不亢地点一下头。
    “这上面说,我夫人离开和阳,渡江到太平府寻我,想让孩儿出生立刻就能见到父亲的面。”
    “情理之中。”穆华林道。
    朱元璋才经一夜鏖战,身上铠甲未脱,虽已用湿布擦拭过了,仍残留着血腥气味。
    “你来的日子浅,不知我夫人为人,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,为了成就丈夫的霸业,便是要她性命,她眼睛也不会眨一下。”
    穆华林嗯了一声。
    “穆兄可曾娶妻?”
    “不曾。”
    “这世上的女人,大抵逃不过一个情字。无非是: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,蒲苇纫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殊不知蒲苇缠得紧了,磐石也便随风而朽。”
    穆华林抬眼看朱元璋,答了一句:“至高至明日月,至亲至疏夫妻。”
    “正是此理,穆兄也颇识诗文。”朱元璋觉得新奇,多看了这蒙古人一眼,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:蒙古人多不识汉字,便是官员也如此,是以有许多色目人担任翻译。眼前这人汉语说得不错,关键是,能说也未必能写,他却能写,今日更显示出,连诗文他也有涉猎。他一身的本事,越看越不像是个贫苦出身的人。
    “我喜欢汉人,也喜欢汉人的字。”穆华林道,“在外游手好闲,也曾拜师学艺,拣着些有意思的背诵。”
    “穆兄是个不同寻常的人。”朱元璋言归正传,“我夫人深明大义,不会仅仅因为思念我,就大着肚子从和阳奔往太平寻我。都元帅府里兴许有什么变故。”
    “是文忠少爷捎来的信?”穆华林问。
    朱元璋缓缓摇头,眉头微蹙:“就是这点奇怪,信是郭清月送来的。”
    “小张夫人的小女儿,你的妻妹。”穆华林道,“平素似乎不见她与夫人亲厚?”
    “我夫人是郭公的养女,郭清月是郭公与小张夫人之女。才刚及笄,年纪甚小。人是很机灵的。”
    “她爹没了。”穆华林思索道,“会不会是要给自己,也给她娘,寻一个新的靠山。”
    朱元璋睨起眼,缓慢摇头:“小张夫人最信任的,是自己的亲弟弟,张天祐还在,她不会希望我骑到张天祐的头上去。而张天祐深恨我,数次伺机欲除我后快,要是小张夫人选择我,就是同她亲弟弟作对。”
    “张天祐为何恨你?”穆华林奇怪道。
    朱元璋一愣,笑道:“看来穆兄是不知道,男儿生在世上,若是才能出众,就会惹人妒忌,由此生恨。不能容人的人,便会将贤能视为肉中之刺,非拔了才能睡个安稳觉。”
    “没有体会过。左副元帅预备如何办?”
    朱元璋端起茶盏,喝了口涩口的冷茶,这附近没有好水,是以煮不出好茶。他想了想,说:“你快马赶到吴祯营中,让他着一人回太平府里接应。”
    “行。”穆华林起身。
    虽然他没问,朱元璋仍解释道:“用信鹞怕走漏消息,吴祯驻地不远,你这就去,让他派一人领队,可带几个人随行,一定要是靠得住的自己人。传完话,你还是得回来。”
    穆华林出帐上马,朱元璋站在帐门前看了片刻,入内,将郭清月的信烧了。最后一张字条,他拈在指尖,不禁多看了两遍。郭清月的字极秀气,人也生得娇小,女大十八变,两年前还是个黄毛丫头,郭子兴办丧事时,有一日朱元璋在府中碰上郭清月,才发觉她已长成了个娇滴滴的大姑娘,嫩生生的,有如才开的海棠花,寒风一吹,就散碎遍地。
    ·
    纪逐鸢正在战场上捡兵器,他左手一把剑,右手一把刀,腰上一左一右,分别是两把带鞘的宝剑,和三把不带鞘的腰刀。
    “这个不错。”
    听见晏归符的声音,纪逐鸢警觉地回头看他一眼,从面前身份不低的蒙古军官腰上摘下镶满宝石的佩剑。
    “剑都没出鞘。”纪逐鸢嘲讽道,缠着布带的手握住剑柄,向外一拔。剑锋薄如丝线,纪逐鸢拿死人的头发试了试,调侃道,“吹毛断发,着实好剑。”他鹰隼一般的眼睛逡巡过面前的死人堆,起身,将剑扔给晏归符,头也不回地说:“送你了。”
    晏归符跟上去,说:“多谢,不给你弟找一把好使的?”
    “都是死人用过的,放心,我已找了个上好的铸剑师,请他为沈书淬炼一把好剑。”
    晏归符嘴角抽搐,突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剑怎么霎时黯然失色了。
    “小纪将军。”有人气喘吁吁跑来,说吴祯要见纪逐鸢。
    纪逐鸢先去不远处小河边洗了手,带着晏归符过去,一入军帐,顿时傻眼了。“师父”两个字冲到嘴边,生生被他吞回肚子里,只道:“左副元帅有命?”
    吴祯手里拿着一方戒尺,扫平沙盘,盖上木盖,示意纪逐鸢先坐下。
    “左副元帅要几个人回太平府,我定下了你。”
    “不是,吴大人,说好了让我们兄弟当前锋打头阵,这么好的机会,回太平府干嘛……”纪逐鸢察觉到穆华林在看自己,只得噤声,憋屈道,“那您还不如一早答应让我回和阳府,折腾什么……”
    “嘀咕什么?”吴祯问。
    “没有,何时出发?”
    “现在就走。我派快马给你,你点六个人随行。”吴祯眉头微扬,“你不乐意?”
    “没有。”纪逐鸢起身,“大战在即,大好的立功机会,吴大人祸祸我一个就够了,若不是什么大事,兄弟们就不用跟我回去了吧。”
    “夫人到了太平府,需有人接应,算不算大事?”吴祯注视着纪逐鸢问。
    纪逐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表情充满疑惑,结巴道:“夫人不是在都元帅府养胎吗?”顿了顿,纪逐鸢动容道,“夫人不是一个人来太平府的吧?”
    “你说呢?”吴祯被他气笑了,“一个孕妇,她是要自己坐船赶车来太平府吗?”
    “随行人等……”这时,纪逐鸢看到穆华林微不可见地欣然点头,转回脸面对吴祯,“我弟也来?”
    “你说呢?!”吴祯见不得他那样,举起一堆军报就扔过去,“滚滚滚。”
    晏归符在外相候,只见纪逐鸢风一样从他身边冲过去,连忙追上,伸一只手试图抓住纪逐鸢,谁知道纪逐鸢突然站住脚。
    晏归符收势不及,两人猛地撞在一起,各自后退两步。
    纪逐鸢一把抓住晏归符的肩膀,狂喜道:“快收拾东西,回太平府。”
    “不打仗了?”
    “打什么仗,让他们打去吧!”纪逐鸢踅来踅去,朝住地快步而去,没什么要带的,给沈书的礼物都放在太平府里了。纪逐鸢三两下把自己的地铺卷起来一捆,连带铲子和弓箭等物捆紧,背在背上。
    “你慢点!”晏归符哭笑不得。
    “我、我、我,”纪逐鸢来回走了两步,示意晏归符看他,他用力抹了一把脸,眼睛发亮地盯紧晏归符,问他,“我看起来怎么样?”
    “不怎么样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纪逐鸢道,“没开玩笑,我看起来怎么样?俊吗?”
    晏归符才含在嘴里的一口烈酒天女散花喷了一铺盖。他接连咳嗽,一手在空中乱挥,使劲捏一下鼻子,才把气喘平。
    “沈书来太平府了?”
    “嗯!”纪逐鸢点头,语速飞快地说,“元帅夫人来找元帅了,我弟弟随行,夫人找元帅,吴大人派我回去接应,我弟来找我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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