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 58航路

    噼叭声中，纸屑纷飞，蚱蚂庙破土动工，呛人的硝烟中，几个小孩不顾危险在捡拾没有炸开的炮仗。清晨的烈日下，泥泞的地面渐渐干板，田地里只剩下光光的高粱秆，以及零星几只红头红背黄肚皮的飞蝗，还有那细细的本地蝗虫。几行浅浅的足迹行过噼叭之声，行过一片光杆，止步于村口一处麻秸棚子前。呛人的硝烟换作芝麻飘香，一个后生正坐在棚下摇晃着一锅暗红，旁边是口磨，一头罩了眼的黑驴正在画圈，老汉在清晨烈日下跟着那驴，不时用小扫帚往磨眼里归扫，不如此，磨就会空转，磨出许多石屑，食着硌牙。在这一锅一磨旁有些围观，是些光脊梁的凤阳军汉，以及一个挎篮拄棍的家庭。
    大狗呼哧呼哧着怒对生人，军汉赞道：“我叔干活就是烈。”执着小扫帚的老者一边踢狗一边道：“老了，奔六十了，再过二年就只能给人看看坡，在家引引孩子。”摇锅的后生冲挎篮之人招呼道：“喜才叔，家来坐坐。”挎篮子的中年人道：“不了，再误了上京城。”赶驴的老汉叹道：“他大叔，穷家难舍，热土难离。”叫喜才的中年汉子摇头道：“虽说遭是了蚂蚱，还是怪咱没本事。一样是遭了蚂蚱，瞧四哥过得，二斤半大豆换一斤油，有四两赚头，外加落下豆饼，咱如今哪能吃上豆饼。不怕四哥笑话，前个我将那枕头里的谷子倒出来煮，一股脑油味，就那也得吃。唉，老天爷光给人做对，不给咱这没本事的留条活路。”闻言，摇锅的后生坐不住了，连忙起身取来一块豆饼，捧与这个外出讨饭的家庭。挎篮的喜才连忙打了一下自已的脸叫道：“你看我这嘴。可不敢要！”双方一阵推让，最后喜才坚持不要，引着全家北去了。赶驴老者执着小扫帚望着他们的身影出神，仍由磨空转。
    有军汉叹道：“饿死不要饭，冻死迎风站。”老汉回过神来道：“也有光景好的，也有光景差的，光景好的种了豆子，蚂蚱不爱那口，受得祸害少。光景差的，将蝈蝈在锅里干焙，搁点盐，要是秋天捉那大肚子母蝈蝈烧了吃，肚里还有黄子，干蝈蝈咋吃？唉！”一个军汉道：“那年家里饿死了几口，我将那面瓢吃了才不得死。”
    围观的凤阳军汉当中，来福道：“要是做豆油，就算打翻了油瓶，挖出的油泥还能榨出半瓶油，准定亏不了，不上三年，挣个两节院。我大爷，你咋只做香油，不做豆油？”那老汉一边扫着磨盘一边道：“做豆油得请几条壮汉来榨，可不敢冒头，这都叫我当粮长了，这个差使沾上些立时破家！”正说到这，来了个打油的，这个时代的香油，往往用作灯油。摇锅的后生起身走到油罐旁给人打油。张差立在一旁观瞧，只见那后生执着油勺，由油罐里提起慢，往瓶里倾倒时快，最后似乎还有点侧斜，还留了点油底子在勺中。张差琢磨着，提起慢是为了让油勺外壁往油罐里多滴油，倒油快则是为了油勺内壁往油瓶里少滴油。
    无商不奸，张差心道。正在这时，只见一个百户跑来叫道：“二秃子，活地草，皮里针，恁几个熊货，白瞪痴眼，胡二马约，二五两耽搁，啥也办不成。”叫的竟都是混号，却是汝宁千户所的一个百户在训斥那几个河南兵。白天热，今夜便要行军，他们却在这闲站，不去收拾行装。那几个河南兵懒懒道：“唉，这买卖踢腾着没劲儿。”懒懒地去了。来福见状道，咱们也走吧。于是几个凤阳右卫的军汉也向村中行去。
    张差回到院中，只见陈伸身着汗衫正在打拳，见张差来了，陈伸收了拳势，冲张差道：“世兄，打套拳我瞧瞧。”张差为难道：“大人，我会甚拳。”陈伸笑道：“何乃自谦太过。马咱就要上阵，没一点身手如何成为杀贼劲兵？来，我瞧瞧。”盛情之下，张差只得硬着头皮打了一套拳。
    待一套拳打完，陈伸疑道：“你这是啥拳，怎么还拍巴掌？”张差羞愧道：“这是第六套广播体操。”
    “啥？”张差乱道：“体操拳，体操拳。”陈伸又是疑道，体操拳？张差道：“是，此拳只为健体，非为防身。”陈伸皱眉道：“不为防身到了那战阵上，凭嘴嗡的？来，来，我教道教道你。”说着，陈伸打了一套拳，只见他上蹿下跳，虎虎生风，忽地一声大响，尘土四起，竟将院墙扑倒，张差不由变色。房东闻听动静执着锅铲出来呆看。陈伸忙道：“赔银子，我赔银子。”
    张差惊道：“大人这是甚拳？”陈伸喘息道：“祖上临江侯所创排虎拳。”张差赞道：“排虎拳，当真可力排猛虎。”陈伸笑道：“想不想学？”张差点头道：“只怕是大人祖传。”陈伸道：“你江夏侯周家与我临江侯陈家是通家，不是外人！”张差闻言苦笑，心道自已这个赝品，被他左一个世兄，右一个世兄粘住了，此人大有居心。
    “走，到林间叙谈”片刻后，陈伸由屋中出来，抱了一只圆滚滚之物道。张差连忙上前，将陈伸手中之物接过。陈伸道：“这瓜脆甜。”
    一派幽静与荫凉，鸟鸣啾啾，平原村庄多植人工林，不然那些家具与棺木又从何而来。二人坐在树下一具木框上，木框形似雪橇，却是在旱地上由牛来拖行，此物也存留于庄士的童年，在后世的皖北农村这叫拖车，那时，庄玉山便是驱赶着这样一部拖车，上面载着犁，下地干活。那是八十年代初吧，没多久，拖车便被两轮车取代，和许多物件一同远去消失。
    张差正沉思间，只见陈伸将一块瓜皮扔了，又解下汗衫擦了擦嘴角道：“你昨夜又发臆症，说什么促进祖国统一，维护民族团结，弘扬藏传佛教，说的是些啥？”张差闻言啊了一声，自已有这么高觉悟？随即意识到陈伸是在摸他的底，他转移话题道：“梦中之事，待还醒过来，小的自个都不记得了。大人，待出完了边操，小的保不齐还要到凤阳，凤阳是怎生个光景？右卫后所叫拿了一个许千户，长淮卫的高指挥使也叫处斩，回去咋说？”
    陈伸闻言叹道：“唉！通同舞弊，问革了一个，处斩了一个，说起这高大人，原先在卫里就肯变卖地亩。这长淮卫指挥使，原是我家世袭，是个赔钱要命的差使，为了走漕，我爷做指挥使那咱，名下挂欠万石漕粮，硬是替卫里扛亏空。实是扛不过，才改袭左所千户。”
    “挂欠万石糟粮？”张差闻言惊诧，一万石漕粮够养两千人一年了。陈伸叹道：“也不是一年挂欠的。”张差不由问道：“敢问卫指挥使授田几亩？”陈伸回道：“朝廷的成法，卫指挥授田三百亩，这只是明面上。”张差又问道：“大人那的秫秫地，一亩出产几斤？”陈伸回道：“有水二百斤，无水三百斤。”张差闻言算了一下，两三亩地够养活一个人，自然条件很是不坏。
    又听陈伸道：“咱那在淮河南岸，还种稻子，往北过了淮河就种不了稻子，你道为何？”张差道，正要请教。陈伸道：“只因黄河泛滥的那些泥沙过不了淮河，在淮河以北，往地里下挖二尺，尽是砂礓，地保不住水，如何种得了稻。”张差闻言点头，据他的后世记忆，他奶奶家在淮河以北三十里，是后来有了排灌站之后才种得了稻，七八岁时他在农村，还不闻种过稻子，当地农民将很稀的米粥称之为米茶，米当然是从外地买的。
    陈伸道：“虽是地亩比淮北强甚多，军户的地亩却叫大人们一半侵夺，一半变卖给外头。凤阳八卫之中，皇陵卫地亩最多，有二十五万亩，这二十五万亩也不全是耕地，总有几万亩上头种着松柏，这是陵地，没人敢动。至于耕地，也被卫大人侵夺，只是还不敢发卖给外头。”
    二人坐谈良久，已是扔了一地瓜皮，这时陈伸道：“国初，凤阳府移民四十八万，民籍三十万，军籍十八万，府治周遭多为苏州移民，至于北边的宿州多为山西移民。还有三千广东番禺移民。”
    见张差不语，陈伸道，想啥哩？张差问道：“那日袁大人说，他那汝宁府不通漕运，小的是在想，汝宁府必有支流通达淮河，为何不通漕运？”
    陈伸将汗衫穿回身上道：“那汝宁府，府治汝阳县，汝阳县距凤阳县，直走不过四百里，若是走水路，河道迂回，千里也不止，漕运耗时日久，都是折征。”张差闻言想了想，又问道：“若是漕船由汝宁府北上走黄河呢？”陈伸闻言摇头道：“河南一省河流皆入淮河，入黄河的只有洛河，你道为何？”不待张差回话，陈伸道：“只因黄河河道高于地表，水位低的支流难以注入。洛河地处河南西北山地，水位高，方可注入黄河。”
    张差看向陈伸道：“这些地方，黄河，洛河，大人全走过？”陈伸道：“哪里。只是解过几回漕粮，于大运河一路听了些说道。”说到这，他心道，原还想摸你的底，却被你问了这许多。喜欢梃明请大家收藏：(www.663d.com)梃明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。
    到六六闪读（www.663d.com）
    看剑来